【晴雅】酹江月（第五章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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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“晴明，正事还没说呢，怎么就走了？”掌灯时分，博雅送二人出了大司马府的大门，刚上车齐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，“难不成你是想再来一次？”
“不会的。这场仗，他一定打。”晴明胸有成竹，“再说天色已晚，初次登门，还是不要继续打扰的好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齐彦有些好奇，一下午的时间，三个人喝茶弹琴从诗词音律聊到人生哲学，就是一点国家大事也没提，不明情况的还真以为这是一场气氛轻松愉快且亲切友好的国际交流。
“博雅大人一上来就在堵我的话你没听出来？”晴明的狐狸眼湿漉漉亮晶晶的看着齐彦，像受了委屈的犬科类小动物，“摆明了他是不想谈正事的，至少是今天不想谈。不过我是从他的琴音里听出来的。”
“琴音？”齐彦不解，琴音能听出什么？
“他今天弹的两首琴曲是什么？”晴明反问道。
“《广陵散》啊，还有《关山月》，”齐彦脱口而出， “你的意思是？”
“兵戈杀伐之意不散，却又有对征人思乡的关切和对和平的向往。他的琴声里，是以战止战的杀意。”晴明沉声道，“我猜他已经知道晋军大举出动了，只是还不知道合纵的事，不过刚才你说我是从郑国来的，他应该也猜到了。因此才一上来就把话题岔开。”
“你确定？”齐彦追问，“需不需要我再去问问他的意思？”
“不用问了，你信我。”虽然刚才博雅并没有明确表明他的态度，但不知为何，晴明却十分笃定自己的直觉。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得多、看似温润却又空灵绝傲的年轻人身上，有着一种让人可以莫名信任的踏实感，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。
本以为会费些功夫才能说服他，没想到博雅竟然本来就倾向于主战的一边，这倒是有些出乎晴明的意料，接下来只等朝议确定了。
“对了，博雅大人是不是最近身体抱恙？”晴明忽然问道。
“怎么想起问这个？”
“看他脸色好像不太好。”晴明回想起下午初见博雅时的情形，年轻人莹白如玉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，唇色也较常人要淡一些，偶尔还会轻咳。如果不是知道博雅的身份，晴明很难看出他是征战多年的将兵之人，倒更像一个书生。
“可能是因为连夜回京，远途劳顿的缘故吧。”齐彦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。
晴明虽然心下疑惑，也就没有再问。转而换了一副笑眯眯的面孔，“天色也不早了，博雅大人那里既然不便叨扰，那齐大人管饭吗？”
“……”
齐彦越发觉得，此刻的晴明活脱脱像只贪吃的狐狸。
第二日清早 桂宫 萧轶寝殿
“微臣拜见太后、王上。”博雅端正叩拜行礼。
“好了好了，免礼，快起来吧。”太后亲切笑道，随即示意宫人们退下，“你这孩子，早就跟你说过，无外臣在这些虚礼就免了，就是不听。”
“舅母慈爱，孩儿知道。”博雅恭谨改口，“只是轶儿渐渐大了，该守的礼还是要守的。”说罢微笑看向已经下阶迎到自己跟前的弟弟，“半年没见，倒是又长高了啊。”
“博雅哥哥，听滢儿说她昨天就跑到你那里去了？”萧轶亲昵的将博雅带到母亲跟前坐下，“我和母后也很想你呢。”无外人在时，他一向不用谦称。
大哥萧轩英武豪爽，果敢善断，但面对比自己小许多的弟妹时，却难免少了些耐性。基于幼崽 “趋利避害”的习性，萧轶和萧滢自幼便更喜欢温柔沉静的表哥博雅，时常像两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，而博雅对弟弟妹妹也一向极有耐心，因此即便已经即位数年，私下里萧轶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与博雅亲近。
“是啊，昨天郑国使者来见我，齐彦也在，我便没留她多待。”博雅坦然笑道，“所以一会儿还要去哄哄这个小丫头。”
齐彦带晴明来找他的事，就算此时不提，日后也难免会被有心之人翻出来节外生枝，到时候对齐彦也无益，倒不如眼下就说明的好。
“晴明？”萧轶剑眉微蹙，“他去找你做什么，游说吗？”
“应该是吧，不过让我堵回去了，闲话了半日。”想起晴明昨天欲言又止的样子，博雅唇边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。“他是来请求联军的？”
萧轶点点头，“已经廷议过了，但还没定下来，所以想问问表哥的意思。”
“嗯，说说看。”
“你们先谈，我去看看滢儿，”太后对军国大事一向不多问，只对博雅道：“雅儿，一会儿谈完了国事到长信殿来见我。”
“诺。”
听完廷议的过程，博雅并没有很强势的表明自己的态度。继两年前的三国合围之后，这是萧轶遇到的又一件需要他拍板定夺的大事。大争之世波谲云诡，他终究是要独自面对的，而自己，却不知道还能护着他走多远……
“王上对晋相赵信可有了解？”博雅一边饮茶，一边看似随意的问道。
“只听说是晋国少主的舅舅，为人刚愎傲慢，权倾朝野。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年幼的宋君为后。”萧轶盘点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信息，“其他的就不清楚了。”
“晋怀王在世时，曾有过一场动荡朝野的大-清-洗，王上可听说过？”
萧轶诧异摇头，“不知，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“大概十几年前了，我也是小时候听舅舅和父亲他们说起过几句。”博雅神色中并无任何波澜，“那次动荡过后，晋国公族几乎被屠戮殆尽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也四散流落了。而这场动荡的主导者却并非晋君，而是赵信。”
“赵信？！他怎么会……”
“怎么会如此狠辣吗？”博雅缓缓道，“为了扫除上位的一切障碍，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。”
“那怀王身为一国之君，便由他如此翻云覆雨？！”萧轶不由地有些发急。
“兼听则明，偏听则暗。”少帅干净清越的嗓音此刻越发低沉，“怀王年迈，懒政荒淫。难免会让赵信这等狼子野心之徒浮云蔽日。”
“而这次晋军的统帅便是这个赵信，”萧轶已明白了博雅话里的意思，“但恐怕肯真心为他卖命的部下却没多少。”
“强权之下只得俯首。但人心所向，从来不是由权力所决定的。”见萧轶反应迅速，博雅不由点头赞许，“不过赵信掌权多年，也并不容易对付。合纵达成的消息传出去后，他必会想方设法分化瓦解，甚至想把我们也一起收拾了。”
“是啊，这次晋宋军队加起来有三十万众，即便是我们与郑国合兵，人数也没有晋一国的兵多。若想取胜怕是不易。如此一来，怕是他更不会放过我们……”少年道出了心里最大的不安。
“怕是躲不过去的。”博雅看着弟弟的眼睛沉稳道，声线中的坚定让萧轶感到安心，“赵信觊觎我西河之地已久，之所以这次的目标选在了与宋邻近的陶邑，也不过是‘柿子捡了软的捏’，趁郑国新丧权力更迭之际，想步步蚕食罢了。而晋军这次虽然看起来兵多将广，但却并非铁板一块不可战胜。”
“真的？”少年不禁面露欣喜。
“赵信为人刚愎傲慢，大权独断且刻薄寡恩。无论是治民还是治军，都不能算是一个令人信服的上位者。这也是晋军此次未必能稳操胜券的内因。”博雅耐心给他分析。
“那外因呢？”萧轶迫不及待的追问。
“王上随我来，”博雅起身将他带到殿中的舆地图前，指向图上朱砂画出的几个坐标，“ 你看，从晋都晋阳到郑国边境陶邑，相距约有千里，且途中地形复杂，需穿越雍、爻、黾等数道险关隘口，本身就是一次极为冒险且无机密可言的行动。但赵信却轻启兵端，这是其一；自去年夏初晋军大举攻宋，到十月宋君迁都降晋，距今刚过半年。大战之后兵源未能有效补充，又要长途远征。人马疲惫之下，若不能速战速决，军心必然涣散。这是其二；宋国刚刚经历兄弟阋墙的内乱，据我所知，朝野多数对幼子上位后又轻易束手降晋本就不满。即便这次宋与晋军合兵，也是因为形势所迫，一旦遇到外部压力便极易分化。这是其三。”说到此处，他却突然停了下来，看着舆地图出神。
“博雅哥哥？”萧轶看他沉默，不由地有些紧张，“怎么了，有什么不对吗？还是哪里不舒服？”
博雅摇摇头，“没事。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，一个对我们或许很有用的人。”
“是谁？”
“你还记得半年前，从宋国逃亡过来的那个嫡公子吗？”博雅的眸中明暗交杂，随即转过身来，浅笑问向萧轶。
“李璟？”
“雅儿，事情议妥了？”太后柔声问道，招手示意博雅让他近前来。
“是，轶儿这半年的进步很大，合纵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。朝会过后我便同郑使去新郑确定联军事宜。”博雅由衷的为弟弟感到高兴，“宋国嫡公子那边，我也会派暗线盯紧，舅母安心便是。只是新年怕是不能在京中过了。”
“轶儿聪敏明慧，我也很欣慰。如今你回来了，我自然是更放心的。”太后关切的看着博雅，“只是雅儿，我放心不下的是你。”
“舅母？”
“你老实告诉我，在也漠这半年，旧伤有没有发作过？”
“舅母，我真的没事……”
“还不说实话？你也就能骗过你弟弟妹妹。”太后略带严厉的面色中却是心疼，“刚才当着轶儿的面不好明言，但真当我看不出来呢？别忘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
博雅忙跪下认错：“舅母息怒。”
“好了好了，快起来。”太后将他拉过身旁坐下，“我本来想着让你回来调养一段时间，但眼下合纵方略既定，若是不让你去，轶儿与群臣生疑议论且不提，你自己也定然是放心不下的。只是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，无论如何，终究是身体要紧。”
“是，孩儿知道。”父母过身后，先王与太后便视他如亲生，博雅对此一直十分感念，“舅母放心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“那便好，”太后渥着博雅微凉的手，“我已经吩咐了准备家宴，既然你刚才说除夕之夜又不得在京中过了，那今日一家人便好好团聚一次吧。”
“诺。”博雅狭长的眼尾漾起一抹嫣红，“孩儿多谢舅母关爱。”
“王上口谕：传郑国特使晴明，于明日卯时进宫朝议，议定梁郑合纵事宜。钦此。”午后，宫中内侍前来传旨。
“有劳大人跑一趟，这点心意就当请大人喝茶吧。”晴明恭敬接了旨意，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内侍手中，“还想请教大人一句，贵国的朝议是文武大臣都要出席吗？”
“晴明大人客气了，”内侍不动声色地接过，“明日为正式朝会，一般是有重大国事宣布。这次则是要确定合纵之事，所以两千石以上的高官都会到场。”
“这么说，合纵之事已经确定了？”晴明强按下心底狂喜，故作平静地问道。
内侍只是笑晏晏道，“小人今日传旨，不便行礼。先提前祝贺大人心愿达成。”
送走内侍，晴明缓步走到窗前看着暮冬午后的暖阳。绣着家族图腾印记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扇着，突然“啪”地一声将其合拢，俊朗的脸上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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