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晴雅】酹江月（第六章）
第六章
晴明觉得自己就像在旁观一场朝堂辩论。
本以为合纵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，今日的朝议只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便罢了。却没想到大殿之上，少年君王刚一提出与郑国合纵的议题，大冢宰章平便首先表示反对。
同前几日的廷议时一样，老先生依然坚持顾好自己才要紧：一则此次晋国将兵力集结于郑、宋一带，可见并未将注意力集中于我大梁，若是贸然出兵反惹赵信注意；二则双方兵力悬殊巨大，就算是打也不见得就能赢，若是输了反而引火烧身，更是得不偿失。
一番隔岸观火的言辞之下，文官们各个迎风倒，竟少有支持达成合纵的，倒是大宗伯沈谦一直沉默不语，并未附和。
章平最后总结道：“《司马法》有云，‘国虽大，好战必亡。’眼下赵信既然并无意引发梁晋事端，臣以为还是不要主动挑衅的好。”
虽然老大人的话中并无针对晴明个人的恶意，但自己这郑国使臣的身份此刻在这大殿之上的确显得尤为尴尬。他不禁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博雅，倒见他一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的样子，心下倒是不由得安定了一些。
丹陛王座之上的少年沉默片刻，转而声音平静的问向博雅：“大司马意下如何？”
晴明意识到，此刻的萧轶在向博雅寻求支持。果然，他听到了年轻人沉稳有力的回复：“启禀王上：微臣窃以为，此战我大梁必须打。”
一语既出，满堂哗然。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了立于武臣之首位置的博雅。
“大司马所言，老夫倒要请教，”章平轻哼了一声，“此战明明与我大梁无甚干系，何以有合纵之必要？”
“大冢宰大人言重了，何谈‘请教’二字。”博雅微躬致意，“不过既然大人问起，当然不可不答。且容晚辈逐一道来。”
章平闻言面色稍缓，抬手示意道：“大司马请讲。”
“方才大冢宰大人引用《司马法》所言，曰‘国虽大，好战必亡’，此言自然非虚。但下半句，想必大人也是熟悉的，”博雅略顿了顿，一字一字道：“曰‘天下虽安，忘战必危’”
章平一时语塞，博雅继续道，“晋国这次看似并未找我们的麻烦，不代表他不想找我们的麻烦，两年前的三国合围、六年前的突袭庞城便是证明。更遑论梁晋数十年间对西河之地的反复争夺。只是眼下对晋国来说，宋国既然已经拿下，陶邑相对更容易得手而已。”
当博雅提到六年前的庞城突袭时，晴明敏锐的觉察到青年身后的素惠眼中精光一轮，转瞬又恢复如常。
“虽然现在是晋郑之争，但陶邑位于梁、宋、郑三国交界处，如果晋国得手，陶邑归晋，那么晋军可由此险要之地直扑我南境，届时宋国已降，由西河郡一路向南已全为晋土，且有东面的燕国与北面的西羯，强敌环伺。只怕届时我大梁边军将不得不疲于奔命，举步维艰。”博雅清朗有力的声音中隐含着深沉的忧虑。
“那依大司马所言，我大梁与郑合纵可有胜算？”章平不由追问道，博雅刚才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之前未曾想到的局面，实非危言耸听。
“晋国此次是为了打通东出之路，因此才举全国之兵倾巢而出，且与宋军合兵，誓要拿下陶邑。但晋军刚经与宋之战，人马疲惫，实则是强弩之末；而晋、宋间互相提防，军心必然不稳。但此次战役，于郑可以说是灭国之战，”言及此处，博雅不由看了看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晴明，“而于我大梁，则是卧榻之侧。皆为背水一博，晋之不利皆为我之有利。所以微臣以为，此次两国合纵，实为弱晋的最佳时机，与其坐等晋军在不断蚕食中步步坐大，不如趁此机会反客为主，图得十年太平。”
晴明听到此处，不由得为博雅暗暗喝了一声彩，一直听闻梁国大司马眼界见识过人，今日才算真正得见了。刚才他对冢宰大人的一番反驳有理有据，言辞磊落坦荡且并无任何冒犯或是敌意，倒真是把朝臣中常见的暗潮汹涌争权夺势平得粉碎。
大宗伯沈谦打破沉默，率先答道：“大司马所言甚是，臣附议。”
大冢宰章平面上神色几经变幻，老先生似是不好开口，但显然也已经被博雅刚才的一番话说服，最终还是表态：“臣……附议。”
“好，”博雅的明确支持帮助萧轶迅速稳定了局面，也让少年君王的底气更足了，继而向素惠问道，“素老将军，您以为如何？”
“臣附议。”素惠肃容回禀，随即向博雅拱手行了一礼，“大司马思虑深远，老臣敬佩。”
“素老将军言重了，”博雅忙还礼，“实不敢当您谬赞。”
“晋军远道而来，所恃者，为宋军已臣服于晋，不乏粮草接济。晋军急于速战速决，我军若能斩断晋军后援，此战可胜。老臣愿为大司马调遣。绝无异议。”素惠的回答中是对博雅发自内心的敬服，晴明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了疑惑：以两人的年龄资历而言，这态度着实有些奇怪，反过来还差不多。
“好。既然列位臣工再无异议，寡人决定，与郑达成合纵。”萧轶庄重道，“认命大司马博雅为梁军统帅，两日内与郑国特使晴明赴新郑，商议订立合纵盟约事宜。着上将军素惠坐镇都城，监视他国异动。”
素惠、博雅同声道：“臣，遵旨。”
晴明彻底松了口气，不由轻轻挥了挥手中的羽扇，博雅却一瞥见了他扇面上的五芒星徽印，秀丽清亮的凤眼微微斜睨，不知想到了什么。
朝议结束后，众人三三两两的走出宣室殿，晴明却没在其中看到博雅，又来来回回的溜达了好一会儿，才看到博雅和齐彦一起走出了大殿。
“博雅大人，”晴明迎上去，深躬施了一礼，“多谢博雅大人今日大义执言，解我郑国之围。”
青年不置可否，只回头看了齐彦一眼。“哦，你们先谈，我到前面等你们。”齐彦反应极快，说着便紧走了几步，与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。
博雅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直视着晴明，俊秀清冷的面庞莹白如玉，衬得那丝微微翘起的淡淡笑意也几无血色，“不必谢我。在这件事情上，你有你的私心，我也有我的目的。”罔顾晴明吃惊无比的眼神，又正色道，“后日巳时初刻，我在南门外等你，等到了新郑，就多仰仗晴明大人照顾了。”随即颔首致意，“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，失陪。”言罢，与前面一直等着的齐彦打了个招呼，便先行离开了。
“晴明！想什么呢？走了，”齐彦过来邀请他，“博雅说你们后天走？那今晚来我家喝酒吧。”
“啊？”晴明回过神来，“好啊，走吧，博雅大人也来吗？”
“不来，”齐彦干脆的摇摇头，“每次离京之前他都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的，不必管他。你只要按约定的时间和他一道走就好了。”
“哦，那好。”晴明随口应道，其实心下正因博雅刚才的一句话乱得一批：难道博雅已经看出这件事他是有私心的？不可能啊，明明没有什么破绽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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